思念先生張家鑫
發(fā)布時間:2019-02-20
思念先生張家鑫
劉??烜/文
我有幸?guī)?personname productid="從張家鑫" w:st="on">從張家鑫先生,那是將近六十年前的事了。1953年,江蘇省海門中學遷到現(xiàn)在的新址,我上高中一年級,張先生擔任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這樣的安排,當時稱他為“骨干教師”,又稱“把關教師”。
張先生慣常穿一件咖啡色的夾大衣,到了寒冬,他加上小棉襖,外面依然套著那件夾大衣。他臉色紅潤,講話聲音有力,很有底氣。第一次進教室,他笑瞇瞇地向我們宣布:“我就是張家鑫。”親切自然。由于年齡和個性關系,張先生并不和我們一起打球或長跑,他的親切自然,是從心底里發(fā)出來的一種對人生的自信。第一堂作文課,他先在黑板上寫了題目:“我們的新校舍”,然后加以引導:從舊校舍遷到新校舍對比鮮明,和下一屆在這里報到的同學感受不一樣。況且,我們參加搬校,我們種樹、修操場、整理環(huán)境,要寫出“我們的”三個字,年輕人要求新向上。聽了他的提示,同學們心里頓時覺得有不少可寫的,順利地進入了他的教學境界。其實,張先生也是剛調到這個學校來。他對作文的批改很精采,不但改字改句改段,還有眉批和總批,加上墨點、墨圈,使一篇作業(yè)成了寫作教材,同學們經(jīng)常互相傳閱。
新校舍中的新氣象,也突出表現(xiàn)在張老師主講的語文課上。那時,每課語文都由老師編寫出輔導材料,進行全面分析,總結了講課的內(nèi)容,使同學們對文學作品的印象式感受上升到理論上的分析。這些材料是油印的,由最擅長刻印的老師刻蠟版,印得像藝術品,使我們學習興趣大增,成績明顯提高。同一年級三個班的三位主講老師能通力合作編出一整套高中語文輔導材料,是以前沒有出現(xiàn)過的、十分難得的學術成就。
張先生當班主任,經(jīng)常到教室里來。他主持班務,公開直接地面對每一個同學,從來不開學生干部會層層下達指令或聽匯報。張先生很重視指導我們訂學習計劃。訂計劃是當時的風尚,全校學生手上都有一本“學習計劃”,每周一頁,形同課表,自己填寫,諸如預習、復習、看課外書統(tǒng)統(tǒng)填上。張先生反復宣布他的理念:“要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就要從訂學習計劃做起”、“要做生活的主人”。學習計劃上有一欄“每周小結”,他啟發(fā)我們:“你覺得有什么進步,要認真總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進步可不是容易的。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張先生對作文精批細改,對“計劃”卻強調自主。他不檢查,也不派人去查。只是說,提倡同學之間多交流。讓人感到,在張先生心目中,學習計劃近于日記,尊重學生的自主。他引導我們領悟人生的意義,是與注重培養(yǎng)人的獨立人格的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的。他多次提出計劃要留出機動時間,以應付臨時的小測驗。他說:“沒有計劃就盲目,訂死了計劃也盲目。比如下棋,對方跳馬吃炮,你應該出車去保。動作一慢,損兵折將,全盤皆輸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有一次,班上同學在自習課上因為小事爭執(zhí),不少人站了起來。忽然見張先生拿一疊作業(yè)本進教室,叫大家坐下來發(fā)本;發(fā)完本小事不議而平。事后有同學問張先生怎么知道教室有動靜,張先生平靜地對大家說:“我的辦公桌就在前排屋子里,正對你們的窗戶。你們一舉一動,我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頓時信服。其時張先生的公子也在本校就讀,作為父親的張先生,辦公桌不對著自己的兒子,而守望我們這個班的每一個窗戶。不過,我想張公子的窗戶定然另有老師在那里時刻守望著的。靜靜的守望才是真誠的愛。正是老師們可貴的獻身精神在哺育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成長。
一次,我在學校圖書室借書,巧遇張先生,連忙請他一起排隊,就聊起來。當時新小說特受歡迎,老師借期一個月,學生僅兩周。張先生問我是否能看完,我不知深淺地胡侃:“周六開個夜車,周日悶一天,基本翻完。”張先生微笑不語。待我借完書出門,張先生卻仍在門外等我。張先生問我是否知道看小說要“三慢”,我確實聞所未聞。他便解釋:“重點描寫處慢看,情節(jié)高潮處慢看,人物命運轉折處慢看。”我當即低下了頭,頓悟自己自鳴得意的淺薄。張先生并不訓斥我,而是寬厚地繼續(xù)講他的思考。他教育我的不只是知識和經(jīng)驗,更讓我明白了“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含義。
面臨填報高考志愿,張先生常在講臺上改卷子,類似現(xiàn)在所謂的“現(xiàn)場辦公”。我去征求張先生意見時,他首先問我老師們是否有什么建議。我告訴他,物理老師邵志沖先生建議我考慮學數(shù)學,他認為浙江大學數(shù)理基礎學科水平很高。后來我想報文科,張先生也支持。我問他我能不能報外交學院,因為我很景仰周恩來的風采。他表示最好不選,“搞外交外語要特別好,口語更重要,家庭背景要好。”最后的傾向是選新聞,學校選了復旦和北大。我媽媽怕北京太冷,離家又遠。張先生聽了笑著說:“北京是首都,會冷到凍掉耳朵嗎?不會的。不過,你媽媽好意,值得尊敬。”這樣,順利填了表。不過臨到交表,還是改選了北大,心里想出去闖闖。結果,北大中文系錄取了我,因為那時北大沒有新聞系,它只是中文系內(nèi)的一個專業(yè)。有了確訊就去報告張先生,還說遠走北京,怕媽媽不高興。張先生安慰我說:“考大學的目標是考??;考取了就皆大歡喜。不過,你可以寫個信安慰老人。”我們那一屆高中考取北大、清華的三個同學都是張先生班上的。他心里定然很高興,不過說話卻分外平靜。我問他有什么事要辦,比如買參考書。他推辭說:“你到北大會非常忙,明年校慶別忘掉寫信。”我回家就遵囑在媽媽給我新做的布鞋里塞一個紙條,上面寫了幾行新詩,開頭和結尾都是:“我穿媽媽做的布鞋闖天下,走到哪里,哪里就會開紅花。”我以變魔術方式取出來,媽媽一看,忽然流下眼淚,我慌忙去取手帕。哪知媽媽突然挺起胸說:“你放心,我見過世面,祖上闖過南洋。明朝我笑著送你上大學,只送到你門口,由你爸爸送你到橋頭。”這是媽媽憋在肚子里好幾天的話。我頓時感到震撼,我有一個很有豪氣的好媽媽。同時,心里由衷感謝張先生。其實,師愛和母愛是相通的。
離別家鄉(xiāng)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幫我將歷年的成績單訂在一起,上面有張先生寫的評語,又幫我將歷年的作文訂在一起,上面都有張先生的批語。由我親愛的媽媽一直保存下來,直到今天。六十年歲月風云變幻,稍縱即逝,世界上永恒是不存在的;但是,接近永恒的是一分對張家鑫先生的思念。
(作者系我校1956屆校友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從左至右分別為:張家鑫、袁世邁、袁勁、劉振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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